煤油灯的光晕总在记忆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那年父亲敲门时欲言又止的眼神。玻璃灯罩积着经年累月的黑烟,火苗在灯芯上颤巍巍地跳,把满墙的《毛主席语录》都染成了琥珀色。 幼时,渴望着离开村子,想谋一份出路,甚至想到梦想中的大城市去看一看。以为遥远的城市是人间的天堂。像许许多多的当时的年轻人一样,爱上了文学,以为那是进步之阶,可以离开村庄。说得高尚了些,但内心里的那些小九九是瞒不过大人的。父亲虽然不信,但也只能随我。谁叫我是他的满崽呢。 但爱文学是需要读书和写作的。白日里下地干活,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去做这些。但晚上是要点灯的,而点灯是要耗油的。那时候,不叫煤油,叫洋油。每到深夜,父亲便会来敲门,我知道他老人家是心疼洋油。因为洋油贵着呢,一斤要三毛多,而且不是有钱能买到的。 那时的我总嫌夜晚太短。白日里跟着父亲在稻田插秧,弯腰时后腰的补丁硌得生疼,可一到掌灯时分,那些疲惫就被书页间的铅字吸走了。母亲总把煤油灯擦得锃亮,灯芯修剪得齐齐整整,火苗蹿起来时能照亮她鬓角的白发。她坐在八仙桌另一头纳鞋底,银针在灯下泛着冷光,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疼惜。 父亲的敲门声总在子夜准时响起。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满屋子的文字,却又重得让我心头一颤。我知道他不是真要催我睡觉,三毛钱一斤的洋油,是全家半个月的咸盐钱。有时他会在门口站很久,直到灯油耗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一声说:“早些歇吧,明早还要薅草。”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和墙上的煤油灯影叠在一起。 煤油灯的光里藏着整个村庄的秘密。婚丧嫁娶时,煤油灯是最忠实的见证者。新娘子的红盖头在灯下泛着柔光,陪嫁的煤油灯摆在新房案头,火苗跃动间,仿佛能听见长辈们念叨 “添丁进口” 的吉言。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门口都亮着一盏煤油灯,火光映着新贴的春联,把雪地里的脚印都染成了暖黄色。 田间地头的引蛾灯则是另一番光景。夏夜的稻田像片墨绿的海,竹竿上挑着的煤油灯是海上的灯塔。飞蛾扑火的声音混着蛙鸣,水盆里浮着密密麻麻的虫尸。全村老少齐上阵的日子里,孩子们举着灯在田埂上奔跑,大人们笑着骂 “当心摔了灯”,可眼里的笑意比灯还要亮。那些摇晃的灯影里,藏着庄稼人的祈愿,也藏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如今再回村,家家户户都装上了亮如白昼的 LED 灯,民宿里的仿古煤油灯成了装饰品。但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恍惚看见煤油灯的光晕从记忆深处漫出来,照亮父亲的烟袋锅、母亲的银针,还有那个在灯下做着文学梦的少年。那些在煤油灯下读过的书、写过的字,早已化作血脉里的光,比任何现代化的照明都更温暖、更明亮。2025,5月17日午于笠云耕养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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