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情

夏宇

　　 办公室的天，大抵总是阴着的。早间的阳光斜斜切过百叶窗，在格子间织就一张铁灰色的网，我握着抹布的手悬在半空，忽然就明白了——这钢筋水泥的牢笼里，连尘埃都带着计算的重量，你不把我当回事，我又何必？
　　总有些人要在这修罗场里养春藤。替人顶岗时，腰椎的钝痛如老屋漏雨，一滴一滴砸进深夜的台灯下，换来的却是他人归来时指尖划过键盘的轻慢；精心打磨的方案被批注“颇有新意”，便以为遇见识玉的匠人，直到看见那陪笑碰杯的人，正用我稿纸上的墨痕擦拭皮鞋尖的酒渍。公告栏的标语最是善变的戏子，前一日“以司为家”的红幅还在落灰，今日“狼性竞争”的蓝牌已寒气砭人，像极了鲁迅笔下“吃人”的礼教，总在温情的面具下藏着钢刀。
　　单位是台巨大的留声机，齿轮与齿轮咬合着旋转，偏有人要做那跳针的唱头。昨儿见年轻人给老同事续茶，“老师”二字在舌尖滚得发烫，转眼却在匿名评价里写下“缺乏创新”。这蛛网似的情分啊，原是用考勤表的纸浆糊就，风一吹，便露出底下“绩效至上”的砖石地基。你若偏要做那生锈的螺丝，执着于“被需要”的虚妄，待新零件在油光里锃亮登场，自会明白“代代相替”才是铁律——就像百草园的草，一茬一茬，从不管哪株曾开过花。
　　我忽而想起鲁迅说的“铁屋子”，如今看来，这办公室便是现世的铁屋。齿轮们转着转着，便忘了自己本是铁屑熔铸，竟生出“我是轴心”的妄念。不如学那窗台上的仙人掌，刺是硬的，心是干的，任你递来多少“团队协作”的养料，只当是三月的柳絮，沾不得身。你不把我当回事，我便做个静默的看客，看这屋子里的人如何把“合作共赢”的面具戴成枷锁，如何把“前途”二字熬成药汤，一口一口，灌进喉咙。
　　若有人再谈“职场温情”，我便指给他看茶水间的绿萝——根须在塑料瓶里泡得发白，却还要在例会时被搬到主席台，充作“生机”的布景。这世上的虚伪，大抵都生在“需要”二字上：需要你时，是“中流砥柱”；不需要时，便是“可优化项”。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终究要在“优胜劣汰”的判决书上画押，画得再圆，也是个笑话。
　　罢了！从今日起，只做自己的枣树——躯干是直的，枝桠是冷的，不向天空攀附，也不与野草争暖。朝九晚五的钟摆里，把“情”字研成墨，写些无关痛痒的报表；把“义”字烧成灰，撒在通勤的地铁里。你看那暮色中的写字楼，一扇扇窗次第亮起，像极了深海里的灯笼鱼，各自发着微弱的光，却从不照见彼此的脸——原来这人间最清醒的活法，便是你不把我当回事，我便连目光也不渡你，如野草，如灰土，如鲁迅笔下“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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