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西游

胡兴来 · 发表于前天 21:12

      1976年的春天，大地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灰纱。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不安，那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整个村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谁能料到，这个看似普通的春天，对于我来说，竟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噩梦，它残忍地将我最亲爱的母亲从我们身边夺走。

   清明节那日傍晚，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炊烟才从各家的烟囱里歪歪扭扭地升起，像是无力的叹息。母亲挎着那个磨得发亮的竹篮，竹篮的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带着母亲无数次使用的痕迹。她朝着庄西头的坟地走去，那里的猪草长得肥嫩，在母亲眼中，每一根猪草都是希望的种子。母亲总说，多割些猪草，能让家里的猪多长膘，到了年底卖了换钱，就能给我们几个添件新衣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件新衣裳承载着多少美好的憧憬。然而，谁能想到，那片长满嫩草看似充满生机的坟地，竟成了母亲的催命鬼，将她的生命无情地吞噬。
   母亲回来时，脚步踉跄得像片风中枯叶，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她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把竹篮往灶台边一放，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竹榻上。父亲急忙上前，粗糙且布满老茧的手掌微微发颤，摸了摸母亲滚烫的额头，那温度仿佛要灼伤父亲的手。邻居胡大妈闻讯赶来，她盯着母亲烧得通红的脸颊，咂着嘴，带着几分神秘又担忧地说：“莫不是冲撞了坟地的阴魂？前儿个李二家的闺女也是去那边，回来就说胡话。”胡大妈的这番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硬生生地插进了我们全家人的心窝，恐惧和不安在我们心中蔓延开来。
   第二天下午，姐姐心急如焚，为了救母亲，她毅然决定前往伯勤。伯勤兴旺大队有个巫婆，在乡间颇有名气，那时乡间盛行请巫婆“下谈”，人们mixin地认为巫婆能与鬼神沟通，驱邪治病。姐姐一路狂奔，汗水湿透了衣衫，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赶到巫婆家后，姐姐气喘吁吁地说明来意，可巫婆却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不巧得很，各路神仙都云游去了，最快也得三五日才能归位。”姐姐听后，急得直掉眼泪，心中的希望瞬间破灭。她顾不上休息，又转身往回奔，一路上跌跌撞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回到母亲身边。等她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进家门时，母亲的嘴唇已经发紫，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情况愈发危急。
   那晚，我们生产队场头破天荒放电影《地道战》，那热闹非凡的场景，此刻却与我们家的焦急和担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电影才放一会，放映员突然扯着嗓子在喇叭里喊：“胡天宝（我父亲名字）妻子病重！请大队赤脚医生赶紧去他家。”放映员连喊了两遍，每一声都揪着我们的心。
   李医生很快就来了，他翻开母亲眼皮看了看，又仔细地把了把脉，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得赶紧送公社卫生院！怕是急性肺炎！”时针刚划过八点，月光躲在云层里还没有露面，乡间小路一片漆黑，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生产队的张伯、刘叔等男劳力听闻后，纷纷赶来帮忙。他们动作利落地卸下门板，用麻绳扎住门板四角，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放到门板上，抬着便朝着公社卫生院赶去。父亲在前头拎着马灯，昏黄的光晕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晃荡，照亮了一小片前行的道路。我紧紧跟着跑在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很快，我们赶到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值班室的门开着，可里面却没有值班医生。我们心急如焚，左喊右喊，在卫生院里到处寻找，可始终不见医生的踪影。每一秒的等待，对我们来说都是煎熬，我的心像是被钝刀割了肉似的，疼痛难忍。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到姓孙的值班医生骑着自行车来了。那孙医生的白大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可此时母亲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生命的迹象在一点点消逝。
孙医生两腿跨在大门板边沿，双手交叠、垂直下压，开始为母亲做心肺复苏。掌根与母亲胸骨接触的每一下起落都带着震颤，我紧紧地盯着，看着孙医生苍白的指节在母亲胸口交替起落，听见胸腔挤压时沉闷的回响。一次又一次，孙医生重复着心肺复苏的流程，可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她突然摘下口罩摇头，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父亲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哭泣让人心碎。我冲过去扯住孙医生的白大褂，嘶吼着：“你们为什么不在值班室？为什么呀！”愤怒和绝望充斥着我的内心，我抓起值班室的搪瓷盘、听诊器，狠狠地摔在地上，被掀翻的办公桌子上玻璃台板碎片溅到墙上，又簌簌落下，仿佛是母亲破碎的生命，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夜幕笼罩，一片漆黑，荒凉的景象令人感受到夜晚的凄凉。父亲佝偻的脊背比往常更弯，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又压下几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的遗体，那里面翻滚着痛苦、不舍与茫然。按照农村里的老旧规矩，死者回家是不能过门槛的，说是会冲撞门神。我的两个年幼的弟弟被按在大门槛上，像两只受惊的小猫。9岁的弟弟抽抽搭搭地啜泣，泪水止不住地流淌；7岁的小弟浑身发抖，惊恐又懵懂的眼神让人心碎。母亲的遗体从他们稚嫩的背上缓缓抬进家门，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夜像浸了墨的棉絮，死死压着屋檐，让人喘不过气来。三个小兄弟先是闷雷般的呜咽，突然大兄弟声音拔高成尖锐的裂帛，撞在泥墙上又碎成零星的抽噎。姐姐的一声：“妈妈……”的哭声，从堂屋炸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的心都碎了。三个小弟弟挤在我身后，最小的那个突然放声大哭，滚烫的眼泪渗进我的手背，灼烧着我的心。父亲佝偻着背蹲在门槛上，烟袋锅明明灭灭，火星在黑暗里晃出颤抖的弧线，他布满裂口的手始终按着膝盖，像是要把自己钉进土地里，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屋外刮起了一阵风，烛火在供桌上摇晃，整个屋子都在哭泣声中颤抖，连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落，混着燃烧的纸钱灰，呛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和压抑的气息，那是失去至亲的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父亲独自蹲在墙角落，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卷着旱烟，明明灭灭的火星映着他不断滚落的泪珠，而此刻，他正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念叨着：“凤英，凤英……”母亲的名字。他那模样让我喉咙发紧，泪水不受控地夺眶而出，心中的悲痛如决堤的洪水，肆意泛滥。
   那年刚推行火葬，母亲成了我们大队第一个被送进焚化炉的人。焚化炉的铁门打开时，热浪裹挟着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妈妈……”姐姐扑向焚化炉，她的撕心裂肺哭喊声，在火化间回荡。我死死攥着姐姐的衣角，看着母亲化作一缕青烟，飘向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刻，我感觉我的母亲真的离开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呆呆地看着大烟囱里的烟，向西边飘去，那方向仿佛是通往极乐世界的路。我默默念祷着，但愿我的母亲到了极乐世界里无病无痛无灾，能够安息。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但母亲离去的那个春天，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每当想起母亲，心中依然会涌起无尽的思念和悲伤，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谆谆教诲，都成为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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