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寺那些事 王明见
地方,像老槐树下的荫凉,不经意间就长进了生命里。 一九九一年秋,我揣着周口师范专科的毕业证书,骑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永久”自行车,一头扎进了商水县汤庄乡的黄土路。当西陵寺学校那一排排灰瓦教室闯入视线时,屋顶的瓦松正迎着风轻轻摇晃——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倔强的小生命,和这里的人一样,在贫瘠处也能活得葱茏。 教室是老的:青砖墙缝里总钻出几茎野草,木窗棂上的红漆斑驳得像老人手上的茧。可每当晨读声响起,阳光斜斜地漫过老槐树的枝丫,在泥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时,连粉笔灰都成了金色的雾。那几棵槐树真老啊,树干拧着劲儿往上蹿,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虬枝浓荫夏天能罩住半个校园。
落叶时节,常有调皮的孩子把枯枝摆成歪扭的字,第二天总被值日生追着骂。 人是亲切的,每个人都是一道风景:后勤主任魏世庭每次上课就给我们一支粉笔,笑眯眯地让我们节省点用;老校长陈学勤的裤脚永远沾着泥点子,他听课不打招呼,猫着腰从后门溜进来,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字。有一回我讲《故乡》正到酣处,突然瞥见他蹲在教室最后排的煤堆旁记笔记,惊得差点把“猹”念成了“渣”;第三任王连军校长更绝,寒冬腊月带头拎着铁锨通旱厕,冻皴的手上裂着血口子,还扭头冲我们几个年轻人喊:“咱都是穷孩子出身,知识分子就不能劳动啦?”
第二任校长陈中立,则是另一种风景: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永远别着两支钢笔,一支红的批改作业,一支蓝的写教案。每天清晨,当晨雾还笼着校门口的槐树梢时,他就已经站在台阶最高处,像棵生了根的老树。遇见衣衫单薄的孩子,他会悄悄塞过去一个烤红薯;看到谁鞋带散了,近六十岁的人说蹲就蹲,枯瘦的手指在鞋带间灵活地穿梭。
记得那年秋雨特别凉,王铁虎被校外恶霸堵在泥泞的岔路口索要“保护费”。陈校长闻讯赶来时,那把总舍不得撑开的黑布伞早不知扔哪儿去了。他把浑身发抖的铁虎严严实实裹进自己中山装里,后背的补丁正好贴在孩子脸上。我永远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花白头发淋得透湿,脸上全是水珠,可护着孩子的胳膊像焊死的铁栅栏。“要动我的学生?”他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响,震得槐树叶子扑簌簌往下掉,“除非先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后来那个恶霸在师生大会上鞠躬道歉时,陈校长却悄悄把铁虎哭湿的手帕叠好塞回孩子口袋。
第二天清晨,他依然站在老位置,只是中山装右襟多了道裂口——那是昨天护犊子时被扯破的。阳光照在他别着的两支钢笔上,映得整个校园都亮得晃眼。
王西明老师批改作文时爱抿一口小酒,改到妙处本就红润的脸庞就格外红润,口中连连叫“好”,兴奋得手舞足蹈,墨汁溅到白衬衫上也不在意。
李斌老师带体育课像带兵,哨子一吹震得槐树叶子簌簌掉。最难忘的是他带着我们年轻人和学生一起打篮球比赛。李斌老师穿着一件旧运动衫,满场飞奔。他虽然年纪稍长,但身手矫健,每一次传球、每一次抢断都充满力量。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在他的带动下,也拼尽全力。学生们更是兴奋不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对老师的敬佩。比赛结束后,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但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李斌老师擦着汗,对我们说:“体育就是要有这种拼搏精神,无论在赛场上还是生活中,都要全力以赴。”
最难忘那年冬至,李民强老师家的饺子宴。他媳妇吴春丽早早就和好面,我们十几个老师挤在他家土坯房里,擀皮的擀皮,包馅的包馅。幽默风趣的李元老师包的饺子最特别,每个都捏成小元宝形状,说是取“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彩头。热气蒸腾中,那碗饺子的余香至今还在舌尖上徘徊。
在那里,欢乐与苦涩总是结伴而行。记得初一班上那个叫吴威威的男孩,才十三四岁,嘴角的绒毛还没长硬,就被父母从教室里拽回去成亲。我踩着自行车往他家跑了三趟,车轱辘在田埂上碾出的印子,深得能种下希望。最后一次去时,喜联已经贴上了土坯房。吴威威穿着不合身的新郎装,衣领磨得他直缩脖子。他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在鞋底磕出的火星,像要把我的话烧成灰:“老师啊,咱庄稼人认的是排场,不是文凭。”他母亲往我手里塞了把喜糖,糖纸上的“囍”字刺得我手心发烫。
一九九三年那个冬天,冷得连老槐树的枝桠都冻出了裂纹。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炊烟还没散尽,我的阑尾就先闹起了革命。蜷在哥哥家的大床上,冷汗把棉被都浸成了铁板,窗外的雪片子扑簌簌地往下砸,像老天爷揉皱的试卷。
就在我疼得眼前发黑时,院门“嘎吱”一声,碾碎了雪夜的寂静。两个雪人踉跄着撞进来,鞋底上结着冰溜子。王西明老师胡茬上挂着冰碴,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揭开——最里层油纸包着的饺子还烫手。“李元老师现擀的皮,”他喉结滚动着,“怕路上凉了,揣在心口焐着的。”韭菜混着鸡蛋的香猛地劈开满屋的药味,那油星子竟烫得我眼眶发酸。
王连军老师跺着脚上的雪,网兜里的苹果互相碰撞,发出冻硬的脆响。“咱陈中立校长跑遍供销社凑的。”他掏出个掉漆的搪瓷缸,把罐头里的黄桃仔细滤出汁水。突然摸出备课本往我床头一摊,钢笔帽在牙间咬得咯吱响:“《范进中举》的教案我替你顺顺,你只管哼唧你的,别怕耽误孩子们上课,有俺几个哩。”
屋外北风嚎得像狼叫,他俩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一座桥。雪粒子簌簌扑打窗纸,盖住了他们争抢课表的窸窣声。药劲儿上来前我泪眼里最后映现的,是两位老师那两双长途奔波后结满冻疮的手!
时光就像教室里的粉笔灰,转眼离开西陵寺已经二十四年,那里的槐树更老了,老得如今仅存一棵。去年回去,原来的老槐树早已被崭新的教学楼取代,很多老同事已经没有了消息。陈中立校长已经“走”了,可他原来住的老房子还在,古色古香的桌子上不知被谁刻了首小诗:“树影斑驳三十年,先生笑语在耳边。”
我正发愣,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是当年的体育健将王二辉,如今已是周口市公安局的骨干。他手里攥着包“黄金叶”,轻轻摆在桌上:“陈校长,学生来给您敬烟了。”
风过槐梢,沙沙作响。恍惚间又看见陈中立校长那个穿中山装的身影,正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头,笑着对我们说:“省着点用,还能写半堂课呢。”我望着仅存的那棵老槐树,忽然发现树干上刻着许多歪歪扭扭的名字——那是三十年前的毕业生们留下的。
晚霞漫过新铺的塑胶跑道时,最后一棵老槐树正在和影子对弈。教室里传来电子白板启动的提示音,与三十年前的晨读声在风中交织。我弯腰拾起一节粉笔头,发现水泥缝里钻出了蒲公英——这些永远向阳的小东西,多像当年那些在板擦飞扬中,依然倔强生长的孩子们。
作者简介: 王明见,商水人,出生于1969年9月,在商水县教育体育局工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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