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作文里的少年

夏宇

　　
　　电脑右下方时间指示12:28，儿子那句“爸爸，还不下来吃饭？我跟姐姐吃好了，去老爷爷老奶奶家帮你拿‘酸味’。”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来了。早去早回，注意路上安全。”我下楼刚拐进厨房，就闻见砂锅里飘出的八角香——母亲正用竹筷戳着排骨，肉汁顺着骨缝滋啦作响，“宸灏特意给你留的，热了三回了。”她说话时，围裙上还沾着今早和的面团，指甲缝里嵌着韭菜末。
　　蓝格子作文本摊在饭桌上，《夏至》一页被水笔涂出毛边——青瓦檐画成了歪歪扭扭的波浪线，荷叶伞底下还藏着个用修正液点的太阳。“咔嚓”二字旁边画了个炸开的西红柿，果肉溅到“咸鸭蛋黄”的段落里。这小子，倒把奶奶说的“夏至是咸鸭蛋黄”记在了心里，记在了笔记里。
　　想起前段时间台风“蝴蝶”过境，去接他放学时，塑料伞骨被风吹得咯吱响，伞面翻卷时漏下的雨珠，正好砸在我那秀气的手背上。抬头时，刚好喷到他的语文老师，胡老师笑着说：“宸灏作文里写‘爸爸的背影像被拉长的感叹号’，这比喻可真鲜活。”
　　我下意识攥紧了雨伞，伞柄磕得掌心生疼——原来上周熬夜改稿时，他躲在门后偷看的影子，早被月光描在了客厅的门上。那些被我忽略的瞬间，都被他收进了带卡通贴纸的笔记本里，藏在书包最底下。
　　上回答应带他去体育馆打篮球，是蛮久的事了。他早早就把攒钱的小猪存钱罐倒了个底朝天，用彩虹皮筋捆着一把零钱塞给我：“爸，等下打完球，我请你喝冰可乐，要加柠檬片的那种！”
　　可当他刚投进第一个三分球，指尖还沾着篮球的皮革味时，医院的电话就划破了球场的喧闹。我捏着震动的手机，看着他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篮球，用袖口擦了擦球面的汗渍，闷声说了句“爸爸，你有事，我们今天就不打球了”。
　　风穿过空旷的球场，掀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忽然望着远处的记分牌，轻轻说了句：“爸，今天球场的风怎么比冰镇可乐还凉啊。”
　　可这小子转头就在作文里写：“爸爸的名字在APP里比篮球场灯光还亮。”那晚我偷偷翻开他的作文本，屏幕光映在纸页上，看见他用铅笔描了无数遍我的名字，笔画间全是被橡皮擦破的痕迹。
　　今天傍晚，我难得准时下楼吃饭，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只见他单膝跪在地上，把篮球往地上轻轻一抛，那只小黄猫立刻弓着背扑过去，爪子勾着球往前跑。
　　他干脆趴在地上，学猫叫着追球，结果被路过的姐姐一把揪住耳朵，像拎小猫似的提了起来。“弟弟，学猫学得挺像哒！”姐姐笑他，一手揪着他后颈的衣领往上提，“再爬下去，裤裆都要磨穿了。到时奶奶会骂你哦！”
　　小黄猫趁机跳上他的背，爪子勾着他头发晃悠，惊得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青蛙，“哇”地叫出声。我斜倚着斑驳的木门框，目光追着他跑，突然想起他刚出生时，我抱着他在医院走廊里晃，他攥着我的手指，眼里晃着窗外的路灯，像含着两颗快要化掉的水果硬糖，糖纸在光里一闪一闪的。
　　现在倒好，上个月量身高时画的横线，现在被他的后颈擦得模糊了，新长的绒毛头发扫过那道铅笔印，像给横线镶了层毛茸茸的边。他不再让我抱，却会在我熬夜改稿时，悄悄把热牛奶送到我桌上，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滴在我写了一半的文案上，晕开一小片涟漪。
　　他奶奶总说：“宸灏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时而闹腾、时而安静。”其实我知道，这小子心里装着事。
　　上次他问我“妙手回春”“杏林春暖”是什么意思，我正吃着泡面，就着热汤给他讲吴医生扎针的事，他听得眼睛发亮，后来就在作文里写：“爸爸的泡面水滴在键盘上，像给文字洒了佐料。”
　　这傻小子，怎么就只字不提爸爸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熏得他直皱鼻子打喷嚏呢？前几天半夜改完宣传片脚本，我轻手轻脚进他房间，看见他课本里夹着个蝉蜕，没想到今天他写的《夏至》里居然有一句：“夏天咬了我一口，爸爸说这是夏天留给我的印章。”
　　想起他这几年，我总怕自己“管”不好他，现在他却能自己打理学习，还给爷爷奶奶捶背，甚至把阿花和小猫们照顾得团团转。
　　今早出门晨练时，他还在睡，睫毛长长的，像小时候那样蜷成一团。我把新买的《小学生作文选》放在他书桌上，扉页写了句：“灏仔，爸爸下次一定带你打完整场篮球，顺便教你认识更多的‘启航’和‘起航’。”
　　之前教他认这两个词语时，他趴在餐桌上用蜡笔涂鸦，说“‘启航’是船带着星星出发，‘起航’是船拖着浪花走”，那天他打翻了颜料盒，蓝色丙烯溅在我白衬衫上，现在袖口还留着块月牙形的蓝，像片永远晒不干的海。
　　晨雾还未散尽，路过文塔时，听见卖肠粉的张大爷正用方言哄孙子：“乖孙几，吃口肠粉先，加了你最爱的芝麻花生酱。”这嗓门跟宸灏刚出生时，产房外他爷爷的吆喝声一个调儿。
　　忽然想起宸灏作文里写的“烟火气”，或许就是这样吧——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有个小家伙把你的背影写成诗，把你的缺点酿成蜜，让你觉得就算天天当“旋转的陀螺”，心里也暖烘烘的——就像他说的，跟奶奶炖的排骨汤一个味，带着八角的香，还有点偷偷藏起来的、化不开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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