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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鉴赏] 松鸣|挺住意味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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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7-20 04:10 编辑

编者按:茨威格笔下“黄金欧洲”的纸醉金迷,被里尔克一句“挺住”击得粉碎。从军校囚笼到杜英诺孤堡,诗人以残缺之身对抗时代废墟,将“苦难熬成常青树”。重读此诗,如暗夜执炬:当技术狂欢与信仰崩塌并置,我们仍需像豹子凝视铁栏般,守住最后的清醒与倔强。

挺住意味着一切
松鸣


      如果我们将凝视的目光投向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的欧洲,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幅世纪末的景观。欧洲各国的王公贵族和上流社会那些腰缠万贯的巨富们,置身于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品尝着优雅和闲适,享受着快活与放纵,而底层的民众也在传统的惯性下埋首于自己的营生。这是个曾经于其生活过的人们颇感留念的时代,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曾对之作了一次动人的惜别。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一段黄金般的岁月,整个欧洲在多少有些颓废的气氛中似乎歌舞升平。

      没有几个人能料到一场大风暴即将横扫这一切,信仰的崩溃和继之而来的残酷战争,把人们为之坚信不移的人类不断进步的乐观幻想击得粉碎。不过,尽管一股相对主义、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思潮在灵魂深处涌动;尽管尼采已发出 “上帝死了” 的呐喊,动摇了两千年来西方精神信仰的支柱,但绝大多数人仍埋头行进浑然不觉。就在这表面繁花似锦的日子里,一位诗人的声音预言般地奏响了:

我犹如一面旗,在长空的包围中
我预感到风来了,我必须承受;
然而低处,万物纹丝不动;
门还轻灵地开合,烟囱还喑然无声,
玻窗还没哆嗦,尘埃也依然凝重。
我知道起了风暴,心已知大海翻涌。
我尽情地舒卷肢体,
然后猛然跃下,孤独地
听凭狅风戏弄。
——《预感》

      多么敏锐的心灵!像先知般地洞悉一切!诗人表明自己要坚强地驻立于大地,勇敢地迎接暴风雨的考验。在山雨欲来之际写下这首警世诗的作者,就是二十世纪德语诗坛最伟大的诗人奥地利的里尔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里尔克可谓生不逢时,当他迈步诗坛之际,那神性的光辉已开始从这个奢糜的世界渐渐隐去,大地开始变得荒芜,精神的领域充满着混乱。敏感的诗人在这迷惘中找寻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园,成了浪迹天涯的精神流浪儿,他痛苦地倾诉道:

小时候我没有家,
也不曾将家失去;
在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
母亲将我生育。
而今我站在世界上,不停地
走向它的深处,
有自己的幸福,有自己的痛苦,
有一切的一切,却感到孤独。
我的祖先曾经显赫,
曾有过三支旺族,
曾住在森林中的七座宫殿里,
只是已经疲倦得扛不动族徽,
已经衰老得一塌糊涂;……
他们留给我的遗产,我挣得的
永久权力是…… 没有归宿。
我不得不将它捧在手中,抱在
怀里,直到最后一息。
因为在这世界上,
我无论建造什么都会
崩塌,
就像建在浪峰,
波谷。
——《最后一个承继者》

      诗人的早年是不幸的,父母的不合与离异、母亲偏执的宗教信仰和虚荣、少年时代五年令人窒息的军校生活,无论灵魂还是肉体都饱受摧残。维也纳军事学院的灰色石墙至今仍矗立在多瑙河畔,而里尔克在那里度过的五年(1884-1889),堪称他生命中最幽暗的隧道。每天清晨五点的军号声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他从浅眠中凿醒;整齐划一的步伐训练磨破了他的靴底,也磨钝了他对世界最初的好奇。母亲为了让他成为 “体面的军官”,甚至强迫他穿女装直到六岁 —— 这种性别认知的混乱,与军校里绝对服从的男性权威形成了尖锐的撕裂。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曾回忆:“走廊里的煤油灯总在午夜摇晃,我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的裂缝,感觉自己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既失去了形状,又忘不了疼痛。”

      这种双重折磨让心灵异常敏感的里尔克更深刻地体会到精神无所归宿的境遇。军校的拉丁语课要求背诵西塞罗的演说词,而他却在课本的空白处写下第一首关于 “笼中鸟” 的诗;军事体操课上,当同伴们比拼肌肉力量时,他偷偷观察墙角一朵从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 —— 这些细微的反抗,成了他精神世界最初的微光。1889 年,21 岁的他终于在一次体检中故意表现出严重的心悸,被判定 “不适合军事服役”,他拿着这份诊断书逃离军校时,口袋里只装着一本磨损的荷尔德林诗集。从此,他失去了家庭的资助,独自跑到慕尼黑圆自己的文学之梦,开始了长达一生的精神流亡。

      不过,这位伟大诗人的文学生涯却是以平庸开始的。初涉诗坛的里尔克深受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在那种主观情感的喧泻和多愁善感的模仿中,他写下了一些不成功的诗作。1897 年出版的《梦中的加冕》里,充斥着 “泪水浸透的紫罗兰”“破碎的星辰” 这类矫饰的意象,甚至有评论家讽刺他 “用羽毛笔蘸着自己的影子写作”。直到他在慕尼黑蜗居时与莎乐美相遇,命运的齿轮才真正转向。

      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 —— 这位被尼采称为 “谜一般的女人”,不仅是哲学家,更是一位天生的 “灵魂摆渡人”。她第一次见到里尔克时,就直言不讳地指出:“你的诗里全是‘我’,却没有‘物’。你该学会让石头自己说话,让风自己写诗。”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里尔克沉溺于自我情感的迷雾。莎乐美带他读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教他用现象学的目光观察事物 —— 他们在柏林的街头散步时,她会突然停下脚步,让他盯着一盏路灯看半小时,直到他能说出 “灯光在雾气中如何像融化的白银”。

      更重要的是,俩人两次结伴同游俄国的经历,使俄罗斯成了里尔克又一个精神故乡。1899 年的圣彼得堡之旅,托尔斯泰的庄园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位文学巨匠穿着农夫的粗布外套,在菜园里种土豆时对他说:“真正的文学不是从书房里长出来的,是从泥土里。你要写‘面包’,就得先闻过烤面包的麦香;你要写‘悲伤’,就得见过农妇在坟前如何用围裙擦眼泪。” 里尔克在日记里记下这句话,后来在创作《布里格随笔》时,主人公布里格在巴黎街头观察擦鞋匠的细节,正是对这种理念的实践。

     在莫斯科的教堂里,东正教的圣像画让他着迷 —— 那些金色背景下的圣徒,眼神里没有西方宗教画的悲悯,只有一种 “沉默的承担”。他意识到,真正的信仰不在于呐喊,而在于 “像圣像一样站在苦难里,不躲闪,也不解释”。这种领悟,后来化作《杜英诺悲歌》里 “天使的凝视”:既不是怜悯,也不是审判,只是一种 “看见一切却依然伫立” 的存在。

      与莎乐美分手后,里尔克和女雕塑家克拉拉・威斯特霍夫结为伉俪。克拉拉是罗丹的学生,她的工作室里堆满了未完成的青铜雕像,这种 “触摸物质” 的创作方式深深影响了里尔克。1902 年,在克拉拉的引荐下,里尔克来到巴黎,成了罗丹的秘书。这段为期两年的经历,彻底重塑了他的写作观。

      罗丹的工作室在巴黎郊区的默东,里尔克每天的工作是整理雕塑草图、回复信件,有时还要帮大师给大理石雕像打蜡。他曾目睹罗丹为了塑造《思想者》的手部细节,连续三天盯着自己的拳头发呆,甚至忘记吃饭。“他告诉我,‘美不在完美,而在张力’,” 里尔克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他让助手把一尊维纳斯雕像敲掉一个手指,然后说:‘你看,现在这只手在呼喊,比完整时更有力量。’” 这种对 “残缺中的真实” 的追求,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豹》—— 诗中豹子 “疲倦得什么都看不见” 的目光,正是对罗丹 “凝视至极致便是盲视” 理念的诗化转译。

      更重要的是,罗丹 “工作即祈祷” 的态度感染了他。这位雕塑家每天清晨六点准时走进工作室,即使没有灵感,也会打磨一块石头直到黄昏。里尔克由此领悟到:“写作不是等待缪斯,而是像铁匠打铁一样,无论有没有火花,都要挥动锤子。” 他开始强迫自己每天写三页纸,哪怕全是废话 —— 这种纪律性,让他从 “灵感型诗人” 蜕变为 “工匠型诗人”。

      与此同时,另一位绘画大师塞尚的作品也使他大开眼界所获良多。1907 年,他在巴黎举办的塞尚画展上停留了整整一周,反复观看《圣维克多山》系列。塞尚用色块堆叠出的山脉,既不是写实的风景,也不是抽象的几何,而是 “山本身在画布上呼吸”。里尔克在《论塞尚》中写道:“他画苹果时,不是画‘一个红苹果’,而是画‘苹果与光线的搏斗’。” 这种 “让事物自身呈现” 的理念,让他彻底告别了浪漫主义的抒情,开始写出一生中重要的作品。他独特而又迷人的文字从下面这首诗中可略见一斑:

在铁栏前不停地来回往返,
它的目光已疲倦得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好似惟有千条的铁栏,
世界不复存在,在千条铁栏后面。
柔韧灵活的脚迈出有力的步子,
在一个小小的圆圈中旋转,
就像力之舞环绕一个中心,
在中心有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
只是偶尔无声地撩起眼帘,
于是便有一幅图像侵入,
透过四肢紧张的寂静
在心中化作虚无。
——《豹》

      这首意味深长的诗作,带给我们多么奇妙而富于诗意的感受!蕴涵于诗中的寓意何等深邃动人!诗中的豹子 “在小小的圆圈中旋转”,既是柏林动物园里真实的动物写照,更是现代人精神困境的隐喻。那 “千条铁栏” 不仅是物理的牢笼,更是文明对人的规训:钟表的指针、办公室的格子间、社交礼仪的繁文缛节…… 我们今日这些困在大都市钢筋水泥中的生灵,与那只圈养在铁笼子里的豹子何其相似!当豹子 “偶尔无声地撩起眼帘”,那侵入的 “图像” 或许是一片森林的记忆,但最终 “在心中化作虚无”—— 这种对自由的渴望与绝望,正是里尔克对现代性危机最精准的捕捉。

      往后的岁月里,里尔克佳作频出。他的长篇小说《布里格随笔》达到了高度的艺术水平,这部由一个 28 岁的丹麦青年的日记构成的作品,看似碎片化,实则是对 “存在之问” 的集中探索。主人公布里格在巴黎的阁楼里写道:“我见过一个卖花女在暴雨中用身体护住康乃馨,那一刻,她比所有哲学家都更接近真理。” 这种对 “日常神性” 的发现,标志着里尔克思想的成熟。

      而他的组诗《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则完美得令人惊叹。1922 年,在瑞士瓦莱州的穆佐城堡,他用十天时间写出了这 55 首十四行诗,仿佛受到缪斯的附体。诗中 “奥尔弗斯” 既是神话中的诗人,也是里尔克的精神镜像 —— 当奥尔弗斯的头被扔进大海,仍在歌唱;当里尔克在病痛中写作,笔杆都被汗水浸湿,却写出了 “春天是没有门扉的宫殿” 这样明亮的句子。

      但最为诗人呕心沥血,创作时间最长,并臻于诗歌艺术顶峰的,无疑是他那首震撼人心的长诗《杜英诺悲歌》。

      即使不说里尔克一生穷困潦倒,但他一辈子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却是事实。1905 年,他在巴黎租的阁楼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冬天没有暖气,他只能裹着朋友送的旧大衣写作,墨水常常在笔尖冻结。好在那个年代王公贵族们赞助艺术家的传统遗风还未消失,一位通情达理和颇具才情的贵妇塔克席斯侯爵夫人,慷慨地把她拥有的一座位于瑞士名为杜英诺的城堡提供给里尔克居住和写作。

      杜英诺城堡坐落在亚得里亚海的悬崖上,黑色的礁石在城堡下撞击着海浪,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常年积雪。1912 年 2 月的一个清晨,里尔克站在城堡的露台上,看见一位渔夫在风暴中收网,突然有诗句涌入脑海:“谁,倘若我叫喊,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我?” 他奔回房间写下第一首《悲歌》,但当他想继续时,却陷入了长达十年的停滞。一战爆发后,他被征召入伍,在维也纳的军事档案馆里抄写文件,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命令,像铁屑一样粘在他的笔尖;1916 年,他的好友、画家保拉・莫德松 - 贝克尔因难产去世,这让他对 “生与死的边界” 产生了更深的困惑。直到 1922 年,他在瑞士的穆佐城堡再次获得安宁,才一口气完成了剩下的九首《悲歌》。

      从这时起他超越了自己 “咏物诗” 的阶段,以新的面貌直叩人类生存的底蕴,进入高度哲理性的诗化探索。他在给侯爵夫人的信中说:“杜英诺的风教会我一件事:真正的深度不在平静的湖面,而在风暴掀起的浪谷。”

      《杜英诺悲歌》由十首相互呼应的诗歌熔铸而成,这一宏伟的佳构几乎囊括了人类生存所面对的所有重大主题:爱与孤独、生与死、信仰与怀疑、自然与技术…… 让我们屏息倾听那如同天使般的声音吧:

谁,倘若我叫喊,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
听见我?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拉近他的心怀:在他更强烈的存在之前
我将消逝。因为美只是
恐惧的开始,正好我们仅能忍受者,
而我们又如此赞赏美,因为它冷静地蔑视着
欲把我们粉碎。

      这一开篇就近似绝望的追问,直逼诗人存在的价值。里尔克在这里的 “天使”,不是宗教画中温柔的使者,而是 “更强烈的存在”—— 他们的光辉足以吞噬人的自我。这种对 “神圣者” 的敬畏,与尼采 “上帝死了” 的宣告形成了对话:当传统的上帝缺席,人类面对的不是自由,而是更庞大的虚无。而 “美是恐惧的开始” 这句悖论,则戳破了浪漫主义对美的幻想 —— 蒙娜丽莎的微笑里藏着达芬奇未说出口的秘密,古希腊雕塑的残缺里刻着时光的bao力,美之所以动人,正因为它让我们意识到自身的有限。

      在洞察一切真理的天使们面前,诗人不由地怀疑起自己的诗歌能否有可能揭示存在的奥秘。但他没有因此沉沦,反而在第二首《悲歌》中写道:“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风。” 这种 “观看” 不是浪漫主义的抒情,而是一种 “带着疼痛的接纳”—— 就像他在杜英诺城堡的花园里,看着一株被暴雨折断的玫瑰,既不叹息,也不回避,只是记下它 “折断的地方渗出透明的血”。

      那诗人为之歌颂的美也因为难以企及,它作为永恒真理之光隐藏在黑暗中而令人恐惧。在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时刻,诗人并没有逃向彼岸的世界,而是坚定地伫立于此岸!

我们在自己解释的世界里
不能有在家的信赖,或许遗留给我们的是山坡上的一棵树,
我们日日可以重见:遗留给我们的是昨日的街道
不良的习惯上的忠诚,
这正适合于我们,而就此永驻,
不再离去。

      这里的 “树” 和 “街道”,是里尔克为现代人寻找的 “临时家园”。他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说:“你不必寻找永恒,只需在每天路过的街角,认出那棵你总在春天看见发芽的树 —— 这短暂的熟悉,就是你与世界最真实的联结。” 这种对 “日常之物” 的忠诚,与海德格尔后来提出的 “诗意栖居” 有着惊人的共鸣:不是逃离尘世,而是在尘世中找到 “让存在显现” 的支点。

002.jpg


      爱情是无数诗人歌咏的对象,里尔克一生都尊重女性、热爱女性,自认从她们那里得到了丰厚的赠遗。他与克拉拉的婚姻虽然最终破裂,但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默契;他与莎乐美长达三十年的友谊,更是超越了世俗的情爱 —— 他们的通信集《两颗心的岁月》里,没有甜言蜜语,只有对哲学、诗歌的严肃探讨。这种经历让他在男女关系上有了深刻的洞察力,揭示了爱情美妙的面纱下真正的本质:男性在情欲的支配下那种黑暗的骚动令人惧怕,他写道:

歌咏情人是一回事。可是
歌咏那隐藏着罪恶的血腥的海神,是另一回事。
她从遥远认知的那青年恋人,他自身知道什么关于情欲主宰的事?
情欲的主宰常从青年的寂寞中,
(在少女给予青年以抚慰之前,她常不存在似的)
啊,从那不可认知的事物滴落,抬起神样的头部
召唤着夜向无终止的骚动。
哦,血腥的奈普顿海神,哦,恐bu的三叉戟……
哦,从螺旋状的贝壳吹来他胸中扇起的暗黑的风
听啊,夜如何把自己弄成坑洼与空洞。

      里尔克在这里将男性情欲比作 “奈普顿海神”—— 这位手持三叉戟的海神,既是创造力的象征,也是破坏力的化身。他在现实中见过太多因情欲而毁灭的关系:朋友瓦尔特为了一个女演员抛弃家庭,最终在酒馆里酗酒而死;他曾租住的公寓里,有位画家因爱人出轨,用调色刀划破了所有画作。这些经历让他意识到,未经驯服的情欲就像 “螺旋状的贝壳里吹出的暗黑的风”,会把爱情的小船卷进漩涡。

      男性的爱只是被情欲所催生的幻觉,最后的时刻总是以女性被伤害而告终,而最好的结局也是因在女性的引导下男性被拯救所致。为此,诗人告戒女性道: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在情人的心中
唤起洪荒时代。何等的感情
从逝去的人生激动起来。何等的妇女
在那里憎恨你。什么样的男子
你从少年的血管中把他鼓舞起来呢?
死去的儿童求你…… 哦,静静地,静静地,
为他做一件爱的信物,可资信赖的日常工作吧……
引导他走向花园,给他以
夜的优势吧……
抑制他……

      这里的 “抑制” 不是压抑,而是一种 “转化”—— 就像克拉拉用雕塑刀将青铜的坚硬转化为柔软的线条,女性可以用 “日常工作”(缝补、种植、倾听)将男性的躁动转化为持久的温情。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说:“爱情不是两个人的相加,而是两个孤独者共同面对世界。” 这种爱情观,在今天依然振聋发聩。

      这上个世纪初发出的浩叹,至今读起来仍令人惊悸。在当今yu望横流的世界里,那古老的情爱悲剧正发疯似地上演着。社交软件让 “遇见” 变得廉价,离婚率的攀升让婚姻成了易碎品,人们用 “颜值”“财富” 给爱情标价,却忘记了里尔克所说的 “花园里共同浇水的默契”。家庭在摇摇欲坠,昔日被视为神圣的爱情逃之夭夭,人们扯去了这最后的遮羞布,成了赤裸裸的情欲奴隶。

      里尔克羡慕动物,对它们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和谐共存无限神往,他赞赏道:

动物以睁大的眼睛,凝望着
开放的世界。只有我们的眼睛
反逆似的,有如罗网,在它四周围置着,
环绕其自由的出口。
我们只有从动物的面容去认识
外界是什么;因为既使幼小的儿童
我们令他转向且胁迫着向后凝望
造型的世界,而不是在动物的眼光中
如此深邃的,开放的世界,免于死亡的威胁。
只有我们凝望着死亡;而自由的动物
始终把没落置于身后,
神在前引导,当行进时,就走向
永恒,如喷泉一般。

      这段诗里藏着里尔克对 “原始存在” 的向往。他在慕尼黑动物园观察过一只刚出生的小鹿,它第一次站起来时摇晃的腿,却比任何哲学家都更接近 “存在的本真”—— 它不思考 “为什么活着”,只是活着;不恐惧 “明天会怎样”,只是感受阳光和青草。而人类的 “智慧” 却成了枷锁:我们用语言给世界命名,却忘记了事物本身的沉默;我们用钟表划分时间,却失去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的自然节律。

      他在《布里格随笔》中写过一个细节:“我看见一只猫在屋顶上走过,它的爪子踩过瓦片的声音,比所有关于‘自由’的论文都更清晰。” 这种 “不被概念污染的存在”,正是现代人遗失的宝藏。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 “万物之灵长”,却在技术文明所竖起的铁墙里与大自然隔离。1910 年,里尔克在柏林看到第一辆汽车驶过街头,浓烟滚滚的排气管让他感到窒息 —— 他在日记里写道:“这铁做的怪物,跑得比马快,却没有马的温度;它能载我们去远方,却带不走我们的孤独。” 一个世纪后,我们坐在空调房里刷着手机,看着屏幕里的森林,却闻不到松针的清香;我们计算着碳排放量,却忘了脚踩在泥土上的感觉。

      人类怀着征服自然的狂妄幻想,肆意地践踏着神圣的大地,而被人类所污染的大自然也毫不留情地baofu了我们:亚马逊雨林的大火烧掉了地球的 “肺叶”,塑料垃圾在太平洋形成了 “第八大陆”,极端天气让无数人无家可归…… 历史已走到了人类稍不留神就会遭到灭绝的地步。回归自然,拥抱大地,已不是我们可有可无的某种奇思异想,而是在徘徊于万丈悬崖边上的人类一项绝对的生存律令。

我总有一天,在严格洞察的终结,
向首肯的天使们高唱出欢呼和颂扬。
明晰地击打着心的仵槌,
没有一支落在柔弱、犹豫、或者激动的弦上。
籁籁泪下的面容,使我
更显焕发:朴实的清泪
绽放着。啊,那时,你们将对我多么亲切啊!
忧愁的夜夜哟,无可慰籍的姊妹哟,
我不向你们下跪,
让我承接,我不委身于你们松弛的发丛,
使自己更加松弛。我们,苦难的挥霍者啊。
我们的视线是如何的越过苦难,窥入伤悲的持续,
或许不至于终结吧。可是,苦难真的是
我们耐寒的树叶,我们深浓的常青树,
隐秘年代的一个季节…… 不仅是季节……
而是场所、村落、营地、地面和宅第。

      这是《杜英诺悲歌》第九首里的段落,也是里尔克对 “苦难” 最深刻的领悟。他一生经历的苦难够多了:童年的创伤、中年的贫困、一战的动荡、晚年的白血病…… 但他没有把苦难看作 “需要被消除的敌人”,而是视为 “耐寒的树叶”—— 冬天越冷,越能显出生命的韧性。

      1926 年,他在瑞士的疗养院写下最后一封信,那时他的手指已因白血病而肿胀,字迹却依然工整:“疼痛像海浪一样涌来,但我在浪尖上看见了星星。” 这种 “在苦难中看见光” 的能力,让他超越了抱怨,抵达了接纳。他不是 “战胜” 了苦难,而是 “穿过” 了苦难 —— 就像河流穿过峡谷,不是为了消灭峡谷,而是为了成为更宽阔的河流。

      人生在世没有一条平坦的道路可供选择,而苦难却如影随形般地陪伴着我们无法规避,勇敢的人们恰恰在苦难的淬沥下酿成至醇的美酒。在漫长和艰难的探索后,诗人终于能面对天使无愧地歌唱了,诗人视苦难为自己的荣耀,只有承担苦难而前行的人,才能走进神圣的存在。驻足于大地,承担起苦难,这就是诗人留给我们最终的启示。

      说不尽的《杜英诺悲歌》!即使像这样管中窥豹似的一瞥,也使我们的心弦为之强烈地颤动。它博大精深的境界,既令人着迷又留下不少神秘和困惑。诗人的思想也始终充满矛盾,他时常悖论式地思考和倾诉,即使在他为自己亲手撰写的墓志铭也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谜团:

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
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睡梦

      “玫瑰” 是里尔克诗中反复出现的意象 —— 它既是美的象征,又带着尖刺;既会绽放,又会凋零。这个 “纯粹的矛盾”,正是人类存在的写照:我们渴望永恒,却活在有限里;我们追求圆满,却带着残缺前行。而 “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则是对 “孤独” 的终极诠释 ——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场独一无二的梦,既不重复过去,也不复制未来,却在这唯一性中,与所有的生命产生了隐秘的共鸣。

      诗人因白血病于 1926 年 12 月 29 日去世,那已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了,当时遍地废墟,满目疮痍,人人为失去信仰而焦虑不安。这是一个被美国女作家斯泰因称之为 “迷惘的一代”—— 海明威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喝着苦艾酒,艾略特在《荒原》里写下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而里尔克的诗歌却像一束微光,照进了这片精神的废墟。他在去世前完成的最后一首诗里写道:“春天会再次到来,即使没有人等待它。” 这种 “不依赖希望的坚持”,给了无数人继续前行的勇气。

      历史何其相似!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又一次徘徊在人类生存的十字路口上。疫情让我们重新思考 “生命的脆弱”,战争让我们质疑 “文明的进步”,技术的狂欢让我们迷失 “存在的意义”。我们像里尔克笔下的豹子,困在名为 “现代性” 的铁栏里,既渴望突破,又害怕未知。

      如今重温里尔克那启示录般的诗篇,好似长夜里天边露出的一道晨光微熹。他告诉我们:挺住,不是咬牙硬扛,而是像杜英诺城堡的礁石,在海浪的撞击中依然站立;挺住,不是拒绝悲伤,而是像《豹》中的目光,在疲倦中依然保持警惕;挺住,不是追求完美,而是像那朵 “纯粹的矛盾” 的玫瑰,带着尖刺也要绽放。

      在我们等待着拯救的苦闷时刻,请牢记里尔克的忠告: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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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河北张家口
小时候我没有家,
也不曾将家失去;
在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
母亲将我生育。
读懂生活,不枉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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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河北张家口
而今我站在世界上,不停地
走向它的深处,
有自己的幸福,有自己的痛苦,
有一切的一切,却感到孤独。
读懂生活,不枉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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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河北张家口
我的祖先曾经显赫,
曾有过三支旺族,
曾住在森林中的七座宫殿里,
只是已经疲倦得扛不动族徽,
已经衰老得一塌糊涂;……
读懂生活,不枉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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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河北张家口
他们留给我的遗产,我挣得的
永久权力是…… 没有归宿。
读懂生活,不枉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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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4: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河北张家口
我不得不将它捧在手中,抱在
怀里,直到最后一息。
读懂生活,不枉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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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4: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河北张家口
因为在这世界上,
我无论建造什么都会
崩塌,
就像建在浪峰,
波谷。
读懂生活,不枉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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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寻诗意的脚步踏过岁月长河,感受流淌在音符间的情感涟漪,线条与色彩交织出心灵的画卷,品味生活中每一刻的美好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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