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

夏宇 · 发表于 2025-8-4 11:03:02

本帖最后由天龙于 2025-8-4 11:32 编辑

　　夏末的风，是季节悄悄递来的辞行帖。没了七月里裹着热浪的莽撞劲儿，也褪了骤雨前黏糊糊的闷，掠过晒谷场时，专挑稻穗边角轻轻掀，簌簌声里裹着农人蹲在地头捻谷粒的絮语：“嗯，要立秋了。”
　　周末里，我总爱搬个矮凳坐在院里，看风推着兰草叶子翻卷。深绿叠浅绿，一掀一落，像母亲翻晒的旧棉絮，抖搂出经年的软和劲。
　　儿子打完球回来，篮球“哐啷”一声被他随手扔在院角，引得那几只家猫弓着背扑上去抱滚。他把冰棒纸揉成团，瞄着垃圾桶一抛，风偏在这时拐了个弯，纸团“咚”地撞在院里那丛铁树上，蔫头耷脑地躺下了。
　 “爸，这风成心跟我作对！”他咧嘴笑，额前汗湿的碎发被吹得直竖，活像刚从土里冒头的玉米苗，支棱着。我弯腰捡起纸团丢进桶，指尖蹭过风里裹着的那丝凉气，才猛地惊觉：他去年的短袖，袖口竟已缩到了胳膊肘，手腕子露着好大一截。
　　暮色漫上来时，风最爱钻晾衣架。晾着的蓝布小内裤被吹得“啪嗒，啪嗒”拍打架子，混着菜园里几声懒洋洋的蛙鸣，比夏夜里盘着的蚊香圈儿更让人心定。
　　儿子趴在桌前写作业，铅笔尖在练习册上划得沙沙响。忽然他抬头瞅着窗外：“爸，风把月亮吹跑了。”明明是云在走，被他这么一说，倒真像是风牵着那抹月光在天上遛弯儿。
　　前几天收拾旧物，翻出前妻买的浅黄围巾。风从半开的衣柜挤了进来，卷着围巾一角轻轻扫过手背，带着点洗旧了的、温温软软的皂角香。心又像被羽毛搔了一下。
　　想起刚离婚那年也是夏末，儿子没在夜里哭着要妈妈，我抱他在院里一圈圈走。风里飘着母亲灶上炒辣椒的呛味儿，他趴在我肩头，睫毛蹭得我脖子痒痒的，就是不说话。那时的风，总裹着点涩。
　　“天凉了得加衣”，母亲这话天天挂在嘴边。她总说夏末的风最“贼”，白天看着暖烘烘的，夜里却能顺着被子缝隙悄悄往骨头缝里钻。如今才懂得，日子里那些皱巴巴、拧巴着的褶子，原是被这样的风，一点点、带着凉意地熨平的——推着人，也往前挪了窝。
　　前阵子读汪曾祺的散文，他说夏天早晨有露水味。我倒觉得，夏末的风里，全是过日子的烟火气。它吹落老槐树梢头的叶，也吹黄了枝头沉甸甸的柚子；吹哑了蝉没完没了的聒噪，也把儿子课本里几个新字眼吹进了他嘴里。
　　就像这人间事，起起落落，聚聚散散，风过之后，能攥在手心焐热的，才是真章。
　　夜渐深，风从纱窗缝里挤进来，台灯的光晕被搅得晃悠悠。我到一楼一看，儿子早睡熟了，眉头还微微蹙着，许是梦里还在跟白天那道没解开的算术题较劲。我给他掖好薄被，指尖碰着他温热的额头，像碰着晒足了一整天太阳的旧棉絮，暖乎乎的踏实。
　　窗外的风还在走，掠过黑黢黢的屋顶，沙沙响，像母亲冬天坐在炭盆便，往里添几块炭时时的低语：“别急，日子慢慢熬，总有甜的时候。”
　　是啊，夏末的风里，藏着告别的影，也揣着迎接的心。就像即将要到的立秋，不是完了，是另一段日子刚开了头。
　　风会接着吹，吹过儿子蹿个儿的年轮，吹过我鬓角新添的霜，吹过灶上咕嘟冒泡的粥香，吹过晾衣绳上跳跃的阳光。
　　而我们就踩着这风，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把寻常日子里的粗粝和温热，都捂出自己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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