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峰观的两次遇见

阳富生

泉峰观的两次遇见

　　一、戊戌荷月：古观初遇，红叶为凭

　　2018年6月9日，夏至刚过三日，常宁作协的采风大巴碾过县道106的柏油路面时，车窗外的蝉鸣正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坐在大巴车前座，指尖捻着刚从胜桥镇集市买的荷叶，清苦的香气混着热风涌进来——这是我第一次靠近泉峰观，心里揣着七分期待，三分忐忑。

　　早在出发前，便翻遍了同治版《常宁县志》。书页里说，这山原名“泉峰”，因峰顶九眼泉池“旱不涸，涝不溢”得名；武周长寿三年（694年）建观，供奉的谢映登原是瓦岗寨的白袍将军，归唐后弃甲入道，终成道家仙祖。后来佛风渐盛，观宇改作寺庵，塑起湘南最高的地藏菩萨像，可当地人仍执拗地叫它“泉峰观”，仿佛那道袍飘飘的身影，从未走出过山间云雾。

　　大巴停在山脚下的曾公亭时，我一眼就望见了那座山。海拔487.9米的峰峦不算挺拔，却像被天地特意竖在湘南丘陵间的玉簪，独峰耸峙，周遭二十里山麓皆成陪衬。同行的老作家指着峰顶说：“那就是‘泉峰夕照’的观景台，晴天傍晚看过去，天堂湖的水会烧成金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岚霭正从山坳里漫上来，把青灰色的岩石染成淡墨，倒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拾级而上时，鞋底踩着经年累月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耳畔忽有泉声叮咚。向导说这是“九龙泉”的支流，顺着山岩缝隙渗下来，汇作溪涧绕观而流。转过一道弯，忽见前方石阶上立着个姑娘。

　　她穿件月白色棉麻长裙，背着帆布包，包侧插着本翻旧的《人间词话》。许是刚爬过坡，额角沁着薄汗，几缕碎发贴在脸颊，手里正捏着支刚摘的野蔷薇，指尖轻轻转着玩。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睫毛上还沾着草叶的露水，看见我们，忽然笑了——那笑容太干净，像泉峰顶上刚化开的雪水，让周遭的蝉鸣都低了三分。

　　“是作协的老师吗？我是市文联的实习生，提前来踩点的。”她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脆劲儿，像山涧里的石子碰着玉石。我这才注意到她胸前的工作证，照片上的姑娘眉眼弯弯，名字一栏写着“白月光”。

　　“90后？”同行的李老师打趣道，“现在的年轻人，还肯读王国维？”

　　白月光脸颊微红，把野蔷薇别在包上：“喜欢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觉得和这山很像——你找它的时候，它藏在云里；等你走到跟前，才发现它早就在等你。”

　　我心里一动。彼时阳光正好穿过树梢，在她发间跳成细碎的金斑，野蔷薇的淡香混着草木清气漫过来。我下意识举起挂在颈间的相机：“来，小美女，给你拍个照吧？这山配这花，花配这人，得留个念想。”

　　她愣了愣，随即侧身站到一棵老柏树下，右手轻轻扶着斑驳的树干，左手还捏着那本《人间词话》。“别叫小美女，叫我白月光就好。”她仰头看了眼古柏的虬枝，忽然转头朝镜头笑，“要把泉峰的云也拍进去啊，不然就像诗少了韵脚。”

　　快门按下的瞬间，山风正好拂过，吹起她的裙角，也吹乱了我握着相机的手。后来看照片才发现，她身后的云絮正像极了书页上的空白，而她站在那里，恰是最动人的解说。

　　那天我们一路同行，从观前的古碑聊到王船山隐居的旧居。她对泉峰的掌故竟比我还熟，说地藏王菩萨的脚印在观后石崖上，每逢农历七月三十，香火会从山脚一直铺到峰顶，“听说踩着菩萨脚印许愿，求姻缘最灵”。我笑她小姑娘懂什么姻缘，她却认真地说：“不是求遇见，是求遇见时能认得出——就像这山，你看它像鹅冠，我看它像笔架，可我们都知道，它是泉峰。”

　　下山时路过半山亭，她忽然从包里掏出片红叶，背面用钢笔写着“相逢即是缘”，字迹娟秀如她。“老师，这片叶子是今早从峰顶捡的，”她把红叶递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听说泉峰的红叶能记事儿，等您下次来，说不定它还能认出您。”

　　我把红叶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看着她跑向停在山脚的车，白色裙摆在绿草丛里像只展翅的蝶。那天的晚霞真如老作家所说，把天堂湖染成了熔化的金箔，可我眼里的光，总觉得不如她转身时的笑亮。

　　二、己亥暮春：烟雨同游，歌以咏志

　　2019年5月18日，我第二次踏上泉峰观的石阶。同行的是常宁民间演艺团的两位姑娘，还有一位开舞台车的师傅。他们刚在胜桥镇做完惠民演出，说“泉峰的烟雨能洗去戏台脂粉气”，硬拉着我再登一次山。

　　那日天公不作美，刚到山脚下就飘起了雨。一位名叫慧慧姐笑着掏出自带的油纸伞：“怕什么？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才有味道，泉峰的雨里，说不定藏着更妙的故事。”随同的另一位姑娘早开了嗓，黄梅戏的调子混着雨声漫上山，惊得枝头的雀儿扑棱棱飞起，倒像在为她们伴舞。

　　重新走在熟悉的青石板上，雨丝织成的帘幕里，泉峰观显出另一番模样。九龙泉的水涨了些，顺着岩壁淌成细流，在石阶上敲出“叮叮咚咚”的节奏；观前的老槐树挂着水珠，新叶绿得发亮，倒比去年盛夏时更显精神。慧慧姐忽然指着路边的野蔷薇：“阳老师，您看这花，是不是去年与你同行的那位小姑娘别在包上的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她们竟还记得我去年随口提过的初遇。

　　“那姑娘说泉峰的红叶能记事儿，”我笑着掏出去年的笔记本，红叶的边缘虽已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你们猜怎么着？我昨晚翻本子，竟闻到点淡淡的柏木香，像极了那天古柏下的味道。”

　　“这就是泉峰的妙处，”慧慧姐撑开油纸伞，让雨珠顺着伞骨滚成串，“它不只会记事儿，还会撮合事儿。你听这雨打荷叶的声儿，像不像戏台子上的板眼？”

　　说话间已到山腰的平场。这里原是观里僧人晒谷的地方，如今只剩半堵残墙，墙根却冒出丛丛野菊。慧慧姐清了清嗓子，竟唱起了《刘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随同的那一位穿红衣的姑娘接腔：“刘大哥，你是我的夫哇——”

　　歌声穿过雨雾，撞在对面的岩壁上，弹回来时竟带了点回音。红衣姑娘兴起，挥着红绸在雨里旋开，裙角飞扬处，倒让我想起去年白月光转身的模样。慧慧姐拉我：“阳老师，来一段？你上次写的那首《泉峰夕照》，我们谱了曲呢。”

　　我本不善唱，却被她俩的兴致染了。望着远处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地藏菩萨像，忽然想起白月光说的“菩萨脚印”——此刻我们站的地方，说不定正是当年菩萨驻足之处。风裹着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心里却烧着团火。

　　“烟蒙蒙，雨蒙蒙，泉峰藏在云当中——”我竟也跟着哼起来，她俩拍手应和，红绸在雨里舞成团火焰。那一刻，观里的钟声恰好响起，“咚——咚——”，混着歌声、笑声、雨声，漫过九龙泉，漫过老槐树，漫过每一级被踩亮的石阶。

　　下山时雨停了，夕阳从云隙里挤出来，给峰顶镀上层金边。慧慧姐忽然说：“阳老师，你看那云像不像封信？泉峰这是在给你寄消息呢。”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果然见朵云飘得极快，像要往山外跑。

　　晚餐在山脚的农家乐，慧慧姐抢着买单，说“沾了泉峰的灵气，该我做东”。后来去了KTV，红衣姑娘唱《知否》，唱到“昨夜雨疏风骤”时，忽然朝我举杯：“阳老师，说不定哪天，你会在这里再遇见那个摘蔷薇的姑娘。”

　　我笑着碰杯，酒液里晃着灯光，竟晃出些恍惚。是啊，泉峰观的山风会写诗，雨会唱戏，连云都能当信使，它怎会不懂人心？

　　三、余韵：山未老，待重逢

　　如今再翻那本夹着红叶的笔记本，戊戌年的荷叶香、己亥年的雨丝凉，竟都藏在纸页里。有人说泉峰观的灵，在九龙泉的水，在地藏王的印，在谢映登的道袍；可于我而言，它的灵，在古柏下递来的红叶里，在雨雾中同唱的歌谣里，在每一次抬头时，总觉得会有人笑着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前几日听说，白月光成了省作家协会会员，新写的散文里提过泉峰观的红叶；慧慧姐的演艺团排了出新戏，叫《泉峰遇仙记》，据说场场满座。我摸了摸那片红叶，忽然想去第三次登泉峰。

　　或许就在某个晴日的清晨，或许仍是个烟雨蒙蒙的午后。我会带着那本笔记本，去老柏树下等一等，去残墙边听一听——说不定能听见山风捎来的诗，能看见红绸舞出的韵，能遇见那个撑着油纸伞的人，笑着说：“阳老师，泉峰说，它等你很久了。”

　　毕竟，这山见过太多相遇。它知道，有些缘分像九龙泉的水，看似分流，终会在某个转角重逢；有些情怀像峰顶的云，看似散去，其实早融进了每一缕风里。

　　而我期待的，不过是某天再站在泉峰之巅，看夕阳把天堂湖烧成金箔时，身边能有个人，和我一起听钟声漫过岁月，说一句：“你看，这山果然没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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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期待的，不过是某天再站在泉峰之巅，看夕阳把天堂湖烧成金箔时，身边能有个人，和我一起听钟声漫过岁月，说一句：“你看，这山果然没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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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笔触细腻、层次清晰的美文，阳老师借两次登临泉峰观，将地方志、民间传说、个人际遇与乡土文化融为一体，让“美文”与“地志”、“抒情”与“叙事”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使得文章极具画面感。如第一次登山与“白月光”相遇，留下了一片“红叶”“相逢即是缘”，让读者感到生命的美好与神秘，真有那种“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之感；第二次与慧慧姐的相逢，雨打荷叶，红绸飞舞，歌声曼妙，如入仙境，最后期待重逢。全文清新秀逸，行云流水，联想丰富，灵感充沛，读来如置身其中，景致袭人，深情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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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老师美文总是景中有情，深情款款，令人沁心润肺！为阳老师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