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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余 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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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村庄,还未被城市庞大的影子吞没。每至冬至,北风乍起,空气里便浮动着一种奇异的躁动。孩子们像闻见腥味的猫,在巷子里窜来窜去,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远近的吆喝与闷响。那声响一落——沉闷而短促,像一截湿柴被生生折断——便知谁家的狗遭了殃。不多时,那户人家的烟囱便会冒出格外粗壮、裹挟着肉香的炊烟,在铅灰的天空里笔直上升。我们趴在篱笆外,看院子里热气蒸腾,大人孩子围着酱红色的肉块,吃得满头大汗。笑声、咀嚼声搅在一起,仿佛能把薄薄的冬阳震碎。心里那份空落落的羡慕,便如野草般疯长。风一吹,香气愈发浓烈,我们用力吸着鼻子,仿佛这样就能把滋味直接吸进肚里。那时的“馋”,是一种纯粹的、不假思索的yu望。


  后来,我家也养了一只狗。是只毛色温软的小黄狗,脖颈处一撮白毛,像遗落的一捧月光。它舔我掌心时粗糙的舌苔,追石子时歪歪扭扭的步态,夏天在门槛上摊开肚皮、细茸毛随呼吸起伏的模样——这些,都成了我身体记忆里不可磨灭的部分。我记不清它何时长大,只记得那个冬至的黄昏,风硬得像刀。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村口迎我放学。空气里那种熟悉的躁动,终于漫进了自家院门。村里人用一种混杂着兴奋与躲闪的语气告诉我:“你家的狗,快不行了。”


  我发疯似的往村口跑,在苦楝树下看见了它。它被麻绳套着脖颈拖拽着,身子软沓沓地蹭过冻硬的土地,嘴里溢着血沫,眼睛半阖。可就在瞥见我的那一瞬,那条总爱欢快摇动的尾巴,竟极微弱地、几乎不可察觉地从泥里抬了一寸,又无力地垂落。外公,那个平日沉默如老榆木的老人,不知从哪里攒出一股蛮力,从那群兴高采烈的人手里,把它“夺”了回来——一具尚有余温的躯体。我抱着它,那温度透过棉袄渗进来,像是生命刚刚撤守的战场。


  那晚,灶火燃得格外旺,映得土墙一片通红。铁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那股霸道又浓烈的香气,挤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孩子们早已围坐在桌边,筷子举在半空,像一群等待仪式开启的祭徒。


  就在第一筷子肉即将落下的瞬间,我瞥见了母亲。她远远地站在灶房与堂屋交接的阴影里,倚着门框,静静地望着我们。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只照亮她半边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两行泪水,无声地、源源不断地流淌,映着暖黄的光,像两条骤然解冻的河,在她颊上开辟出无法跨越的河道。她忽然转过身,从阴影里拿起那只空荡荡的狗食盆,走向后门,轻轻将它放在了门外的黑暗中。门边,只剩下盆底一圈淡淡的印痕。


  “妈,来吃啊!香得很!”我含混地喊着。


  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们吃吧。自家养的……”话没说完,我们却都懂了。堂屋里热烈的空气忽然凝固,嘴里的肉,那曾梦寐以求的鲜美,霎时变成一团沉甸甸、有形状的异物,死死堵在喉咙口。我们面面相觑,慢慢放下了筷子。那锅肉,在冬夜逐渐消散的热气里一点点冷却,凝结出一层白色的油膏。


  多年以后,村庄缩成图纸上的印记,图纸之上长出了高楼。我在武汉的中心城区安了家,冬至的习俗,却以更堂皇的姿态归来。街头巷尾,“狗肉火锅”的招牌在朔风里招摇;霓虹灯拼出的火焰图案,比当年的灶火更亮,却没有那种灼人的温度。亲朋围坐在电磁炉旁,汤汁滚沸,谈及“冬至进补”的古谚,人人脸上都蒸腾着满足的红光。距离成了美味的调料,所有与shalu相关的过程,都被洁净的瓷盘隔绝,变得抽象而遥远。


  刚哥是这类火锅店的常客。每年初春,他的电话总会准时打往花山的农家:“老样子,预订一只,要好生喂到冬至。”他坚信这样养出的狗,肉质才嫩,还带着一股奶香。他总说,眼不见为净,吃的就是这份纯粹的滋味。这渐渐成了我们冬日里一项固定的仪式。


  二零一五年冬至,我们照例去了花山的那家农家。小院收拾得干净整洁,炭火烧得正旺,酒过三巡,人人都汗出如浆。我夹起一块嫩肉,正要送入口中,无意间抬了头。


  女主人系着围裙,端着一盘腌萝卜走进来。放下盘子后,她没有离开,就站在堂屋通往内室的门边,用围裙角慢慢擦着手。她擦得极慢,仿佛在抹去切肉时沾上的、看不见的茸毛。她的目光掠过我们热气腾腾的餐桌,最终落在门框旁一只半旧的、倒扣着的狗食盆上。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某件事物被顺利完成后的空洞与平静。就在她转身要离开时,她的目光与我的短暂相遇——那是一瞬间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对视,清澈得像口枯井——然后她低下头,轻轻用脚尖将那只倒扣的盆子往墙根里推了推,仿佛要把它藏得更妥帖些。她脚边,一只小黄狗正低头嗅着地面,偶尔抬起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触碰她沾着泥点的裤脚,尾巴温顺地摇了摇。


  时光在那一刻骤然撕裂。土墙、灶火、阴影里将食盆拿出屋外的母亲、地上淡淡的印痕……与眼前的瓷砖、吊灯、门边推盆入暗的农妇、倒扣的搪瓷盆,尖锐地重叠并置。那只摇着尾巴的小黄狗,和记忆里拼尽最后力气抬起一寸尾巴的小黄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时间的叠层。


  我的筷子僵在半空。喉咙里那块尚未咽下的肉,忽然变得灼热而粗粝,像一团砂纸。我缓缓地将它放回碗里。席间的喧闹如潮水般退去,耳畔只剩窗外北风掠过枯枝的尖啸,以及炭火“毕剥”一声轻响——像极了多年前灶膛里,那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我终于开始理解母亲当年的“不忍”。那不是文明的规训,而是与另一个生命交换过体温后,再也无法擦除的印记。指尖记得它皮毛在阳光下的暖意,耳朵熟悉它奔跑后的喘息。当它变为盘中餐,每一段感官记忆都成了倒刺。而刚哥的“讲究”、农妇的“完成”、我们宾主尽欢的仪式,却将这种带着体温的牵连,编织成环环相扣的工序。我们吃得越精致,那份尖锐的“不忍”便被稀释得越淡,淡成背景里一抹可被理性拂去的怅惘。


  但这怅惘,或许正是人心河床上最后那些粗粝的、无法被流水磨平的沙砾。时代的长河滚滚向前,卷走了泥墙草屋,也重塑了人心的地貌。站在今日的堤岸回望,我看见那个为一口肉而雀跃的童年自己,也看见阴影里默默流泪的母亲;我尝到火锅沸腾中友情的温暖,也咽下了文明递来的矛盾药丸。而我自己,在这之间摇摆穿行,既非全然清白,也非彻底麻木。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抵御着冬至最深的夜寒。我知道,明日街头巷尾的火锅店依然会客似云来。而我,或许不会再轻易举起指向那特定肉食的筷子——但这“或许”里,仍残留着一丝诚实的犹豫。因为那两道穿越数十载光阴的注视——一道是阴影里母亲灼热的泪河,一道是门边农妇冰封的疲惫——已在我心中淬炼成一种复杂的知觉。它让我懂得,口腹之欲的尽头,还站着别的什么。那或许是无用的慈悲,是过剩的情感,但它确确实实,让一个人在觥筹交错的热闹里,同时触摸到了生命的热度与完成后冰冷的空无。


  远处,江轮的汽笛闷闷传来,是这座城市浑厚的鼻息。我想起长江对岸,那些未被灯火照亮的滩涂与芦苇深处,是否还蛰伏着一些遥远的、与我童年相似的冬至记忆?它们不属于此刻,却永远属于这片土地幽深的梦。而我,只是梦里一个蓦然回首的影子,被两行跨越时光、冰火交织的泪水,钉在了文明流转的某一页。书页即将合上,那一小滴泪渍却慢慢晕开,渗进纸纹,生出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余温。


  夜风从窗隙钻入,带来远处街市隐约的、复杂的气味——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熟悉的、诱人的暖香。我关上窗,那气息便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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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这是一篇了不起的佳作!
它不提供答案,只呈现重影——童年与城市、饥饿与饱足、yu望与不忍、粗糙与精致,所有矛盾都是真实的,都是“我”的一部分。作者不站在任何一方的道德高地上,而是承认:那个为肉雀跃的孩子,与今日不再举筷的成人,是同一个灵魂。
最终,“余温”成为一种反文明的文明印记——它提醒我们,真正的道德进步,不是用精致的流程消灭不忍,而是学会在满足口舌之欲时,能听见自己内心深处他者的无声叹息。
这不是一篇容易读的文章,它会让人不适。但正是这种不适,让它成为一面镜子,照见我们在现代社会中,如何将残忍自我合理化,又将道德简化为背景里“一抹可被拂去的怅惘”。那滴“晕开”的泪渍,是作者留给读者的道德余温——不助燃猛火,只如幽蓝焰芯,照见方寸之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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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这是一篇刀刃般锋利的现代散文,以“狗肉”为切口,剖开了文明进程中人性最幽暗也最真实的褶皱。它不追求道德制高点,而是将矛盾本身淬炼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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