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6-9 20:47 编辑
编者按:《延川窑洞夜与晨》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作者在黄土高原窑洞中的独特体验。从夜宿土炕的温暖,到晨起燕雀的欢歌,再到与村民的质朴交流,文章生动展现了窑洞生活的宁静与美好。作者在传统与现代交织的窑洞中,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也引发了对城市生活的反思。这不仅是一次旅行的记录,更是一场心灵的回归与觉醒,让读者感受到乡土文化的魅力与生命的真谛。
延川窑洞夜与晨
——乾坤湾旅事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孟夏时节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我们这群惯居高楼的武汉人,终于在延川乾坤湾畔的“农家月月乐”,一头扎进了陌生的窑洞怀抱。年近古稀,平生第一次躺卧在黄土高原这浑厚坚实的土炕之上。身下仅垫着素简的粗布褥子,却奇异地透出一种直抵心底的温厚暖意,像是被大地母亲宽厚的手掌轻轻托起。窗外,黄河深沉的涛声隐隐传来,不似长江和汉江轮船汽笛的突兀,倒像大地母亲均匀而悠长的鼾息,亘古不息;枕着这来自洪荒、古朴无边的摇篮曲,我竟一夜酣眠至晓——钢筋水泥森林里辗转反侧、听惯车流喧嚣的失眠记忆,此刻竟被这方简朴的土穴温柔地消解、熨帖殆尽。
晨光熹微,如丝如缕,悄悄自简陋的窗棂间渗入,驱散了土穴里最后一丝夜的凉意。拉开木门,掀起门帘,一股混合着泥土清芬与草木气息的凉风扑面而来。几只燕子迅捷如剪,轻盈地穿梭在院子上方澄澈的微光里,翅膀划破薄纱般的晨霭,仿佛正用灵巧的身姿裁开天幕,编织新的一天;几只麻雀则跳跃在院角那虬枝盘曲的枣树枝头,脆鸣声声,此起彼伏,宛如将薄薄的、流动的晨雾啄成了颗颗晶莹剔透的碎玉,叮咚洒落。窑洞敦实的门楣上,一盏褪了色的旧红灯笼默默悬垂,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像一位饱经风霜却慈祥的老者,含着朴实的微笑,悄然凝望着我们这些风尘仆仆的异乡客。中年女房东缓步走来,布衣荆钗,面容是黄土高原特有的、被日光和风霜打磨出的红润与朴实,眼神温和如春水。她轻声探问:“老哥哥,昨夜睡得可安稳?”“要不要送些滚烫的开水来?”——那话语里散发的,是未经雕琢的、黄土般朴素厚重的人情暖意,竟让我心头一热,恍惚间,如同时光倒流,回到了记忆中孩童时期那个鸡鸣犬吠、邻里守望的遥远故乡。
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我与女房东闲聊起来,得知这里近年来依托乾坤湾的旅游开发,窑洞经过了“修旧如旧”的改造,既保留了黄土坡顶、木格窗棂等传统风貌,又引入了热水器、抽风机等现代设施。她感慨道:“过去窑洞又暗又潮,如今翻新后,游客们都爱住。政府还组织我们学习剪纸、布堆画,现在农闲时搞些民俗表演,日子比从前红火多了。”这番话让我想起搜索到的延川县贾家坪镇刘家沟村案例,那里通过窑洞旅游带动了村民增收,传统技艺也焕发新生。
我和老妻相视一笑,便以这浑朴敦厚的窑洞门脸为背景,郑重地留影;又搬出房东那略显笨重的老木椅,安坐于门前斑驳的光影里,再摄一张。这片刻的停留,竟在心底催生了一种奇妙的、近乎乡愁的归属感,似乎此处便是我们灵魂深处久别重逢的故园。邻洞的旅友樊老师夫妇,以及忆江南、二月菊、水云间、依依等同伴们,也纷纷被这晨光与情绪唤醒,推开各自的窑门。受我们启发,大家兴致盎然,或在朴拙的门前、或在温暖的土炕上,争相拍照留念。欢快的笑语声在静谧的院落里荡漾开来,给这古老的窑洞群平添了别样的生机与热闹。
步出农家院落,一幅镌刻在斑驳砖墙上的唢呐壁画猛地撞入眼帘。黑底衬着简洁有力的白纹线条,那昂扬的喇叭口、鼓胀的腮帮、奋力的姿态,俨然有嘹亮高亢、直冲云霄的乐声正从砖石间无形地流淌出来,震荡着清晨的空气。我心头一热,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凑近前去,模仿着画中人的姿势,双手虚握,指尖轻叩,对着无形的竹哨吹起了“无声的唢呐”。虽不成腔调,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却惹得同行老友们忍俊不禁,笑声朗朗,惊飞了枝头的小鸟——这不成调的“哨音”,宛如早春河面初裂的冰凌,清脆地撞开了岁月沉积的某种凝固,在这古老高原清凉的晨风里,溅起了一圈圈欢快而温暖的涟漪。
行至院外的乡村马路边,一排废弃的石磨盘静静地倚靠在安全护栏墙上。石面沟壑纵横,磨损得光滑温润,像一张张沉默的嘴,在无言中低诉着往昔驴拉人推、谷物碾转的光阴故事。抬头远眺,乾坤湾的壮阔画卷在眼前豁然铺展。只见群山苍茫,层峦叠嶂,如大地在瞬间凝固了的、汹涌澎湃的深绿色波涛;其间,母亲河黄河如一条蜿蜒闪亮的金色飘带,时隐时现于山岚与丛林掩映的谷底深处,沉静而磅礴地奔流。再仰首望天,白云在无垠的碧蓝画布上舒卷自如,仪态万方:有的如雪峰耸峙,有的似骏马驰骋,有的若素练轻舞……云絮的底部被初升的朝阳熔炼成璀璨的金箔,又被那无形造化之巨手精妙地镶嵌上流动的光边,静静悬垂于这黄土高原澄澈如洗的晨空,美得令人屏息。
晨光渐暖,染黄了塬上的树梢。我们依依登上了返程的大巴。车轮碾过蜿蜒的乡间土路,扬起淡淡的轻尘。后视镜里,那承载一夜温情的窑洞群落,青砖灰瓦的身影渐渐模糊、退去,终缩成黄土梁峁间渺小的一点。然而,耳畔的晨风之中,似乎依然清晰飘荡着燕子清越的呢喃、麻雀的啾啾,以及那不成曲调却意外响彻心扉的“唢呐”余韵,在心湖中久久回旋。车窗外,一轮饱满的红日正奋力攀爬,终于跃上了高高的塬畔,刹那间,万道金光泼洒下来,将我们长长的影子忠实地投射在广袤的大地上,仿佛这亘古高原执意要将我们这些匆匆过客的渺小个体,也深情地纳入它那厚土承载的、绵延不绝的生命叙事长卷之中。
大巴加速,终于,那窑洞窗棂间透出的依稀灯火、燕子在晨空留下的最后一道剪影,连同土炕上残留的、直抵心脾的余温,都缓缓隐入了身后苍茫厚重的黄土高原深处,如同沉入一部无字的地书。
回望城市,高楼群立如冰冷的森林,家家户户防盗门紧闭,森严壁垒,不仅隔绝了邻里的笑语寒暄,也无形中囚禁了渴望交流的心扉;而黄土高原上这小小的一方窑洞,虽无华美陈设,甚至堪称简陋,却总是洞开大门,以无言的胸怀,盛放了黄河不息的深沉涛声、燕雀自在的啼鸣欢唱,乃至陌生人之间一句质朴的问候、一串朗朗的笑语——原来,人真正得以栖居、得以安宁的尺度,并非由水泥森林那逼仄向上的冰冷高度所能丈量;生命所渴求的深广与丰盈,终究在于心扉是否敞向自然的怀抱、是否乐于接纳彼此胸襟的温暖宽度。
这一夜土穴酣眠所赠予的沉静与暖意,像一粒饱满而充满生机的种子,被这黄土高原的风悄然吹送,深深植入我渐趋沉寂的心田。它无声地提醒着:在我们精心构筑的钢筋水泥丛林深处,或许正日益匮乏这样一扇不设防的、敞开的门扉——门外,是燕子衔泥、雀鸟欢歌的自然天籁;门内,是人心相照、温情流转的人间烟火。而生命真正的居所,灵魂永恒的归依,原不在于四壁的奢华堆砌,而在于心与万物之间,是否永远保留着那扇未曾落锁、随时可以互通声息的温暖门扉。
回到武汉半月有余,我又写下了诗、词、曲各一首,感怀此行:
七律・延川窑洞夜与晨记乾坤湾旅事 暮霭侵窑宿客东,粗衾土榻意情融。 河声漫作摇篮曲,夜梦飘飞酣睡童。 燕剪晨光裁曙色,雀衔雾碎响玲珑。 红灯悬处人情暖,一穴能涵天地风。
如梦令・晨别农家 窑洞月沉云语,檐角燕裁春煦。 土炕暖融魂,唢呐画中轻舞。 凝伫,凝伫,山捧日轮东渡。 却忆粗缯霜绪,又拾乡音缕絮。 石磨碾流光,门顶绛灯悬故。 回顾,回顾,黄土漫过心渚。
人月圆・窑洞记 黄塬夜宿粗衾覆,枕得大河眠。 晨光穿隙,燕儿剪雾,雀闹窗前。 红灯照客,土音问暖,笑落青砖。 壁雕吹哨,石磨数岁,心落黄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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